我一直关注中国山水在今天的创作,也是将它放在当代的语境里来观察与比较。前一段时间,朋友介绍了陈建生的山水绘画,深为触动。近现代针对中国传统绘画的争议和讨论很多都是落在山水和人物这两科上,意见之一是山水绘画自四王以来因循守旧、了无新意,脱离现实,没有生活;对人物一科的批评是不能写实,没有科学主义。
正是基于这样的文化反思和批判,中国近现代以来的艺术运动都是围绕着改变这些顾虑和问题而进行努力的。如徐悲鸿一辈的早期留学生,以写实艺术为主,且多以人物为核心。人物与写实两个维度的手法与题材最能适合近现代中国革命的需要,直接、易晓、实用、有效。在20世纪大部分时间里,中国的艺术发展与变化都是为社会服务、为工农大众服务。在某种层面上,这样的艺术主张或对艺术的解读,相当深地影响着今天的艺术创作和接受:人物的容易明白,写实的好看懂。但是,艺术并不是这么简化和简单,经过20世纪一百余年来的实践,身在中国的艺术家与研究者有了新的艺术态度和视角,再也不会将自身独有的艺术体系和价值观弃之如敝屣。在这一点上,中国不缺乏深耕细作的艺术家在反思、在探讨,他们不为流俗所遮蔽,超脱于对立的观念和固化的成见。
譬如,中国的山水绘画就是这样一件事情。在当代的中国画坛上,对它的实践和解读有几种。就目前普遍使用的“当代艺术”范畴里,山水一科似乎阙如,仅仅是把它归在水墨的范围内;而在山水绘画的领域里,似乎看重了它的传统,如古代传统和学院传统。但是在水墨的范围内,它又被实验水墨、抽象水墨或观念水墨所误解,将山水作为传统的传统,不再在当代艺术的历史里书写。事实上,我们对今天发生的艺术的接受和心理,都需要调节、都需要重新认识。对于历史,并非发生的即是历史的必然,恰恰是因为我们的认识所导致了历史的不同的走向,而更严重的是如果曲解历史,则历史的走向更加荒谬。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在今天比历史上任何更需要重读山水及其绘画。
陈建生地处苏州,自小浸染在水墨绘画的氛围里,对传统绘画有足够的积累和滋养,但他从不满足于这样的状态,对自己之所以安身于水墨艺术有着强烈的价值认同。他沉潜于绘画的内在意味的陶冶中,不断地研修访学,广泛汲取现代山水绘画的时代精髓。在这方面,陈建生充分精研中国绘画奥妙,而又不拘泥于固有的笔法和章法。关于如何学习和活用中国绘画的笔法,不同人有不同选择和结果,但其中重要一点是胸襟问题,也就是中国绘画讲究的格局。在这一点上,当代的艺术品评很奇缺这样的价值维度,甚至画家也不以此为追求目标。胸襟与格局决定了中国绘画的独特性,也是作为当代艺术家的一种气度。如德国艺术家基弗,其艺术思考指向历史与政治这样的宏大目标,以悲剧性的视觉冲击来凸显何以为艺术的使命。这就是大格局,不是一招一式的技法问题,不是画面协调不协调、美不美的问题。国内很多模仿基弗的人都走偏了路,以为他的大地的痕迹画法可学,其实错了。人首先是作为人对世界的思考来塑造自身的人生价值,它越是指向和人的存在有关的大命题,越是大格局,也越是体现人的胸襟广阔。我们看当代艺术有此要求和期盼,同样对于水墨艺术也应该有这样的要求和方向。中国人不是不要格局,其胸襟更应该是广阔的和历史纵横驰骋的。
看陈建生的山水绘画,特别是那些天地间雄浑、密不透风的作品,张扬的是中国人一直追求的大格局人生理想:以天地为坐标,以敬畏之心,躬思永恒的存在。天地不语,但为神灵,一切尽在其运行变化中,人间万物离不开天地的养育和庇护。中国有山水绘画一科,是中国文化的特别之处,它不同于西方的风景画,是在东方这片土地上与环境搏斗、与生存抗争、与风暴周旋的历史演变中,产生的一种世界观。说是哲学,那是一种学问,对于中国山水,里面寄寓的是这片土地上的一种世界自然的感悟。看山不是山,是中国文化的特质。在近世,受写实潮流的影响,同时受到人物造型的影响,山水艺术的意义似乎被渐渐淡漠,在当代艺术的批评话语里,山水似乎是一个缺席的概念,也是被归为传统与保守的范畴,不乏偏见与幼稚。中国当代的艺术推进和姿态,事实上是少不了山水一科的,也是要重新振拔山水的价值所必须的。在世界范围的当代艺术版块上,山水是最能体现中国特质的一种艺术形态。如果对之怀疑或否定,那是因为论者自身远离了这种艺术,与之不在一个频道上。
简言之,陈建生的山水绘画取法宏阔一路,构图讲究紧密,在视觉上追求冲击感,让气场扑面而来,在精神境界上,以豪迈作为基点。这是当前值得肯定和推动的美学风格,是值得提倡的力量型山水绘画。
因此,陈建生在当世的山水绘画版图里孜孜不倦地追求这种大格局的山水艺术,以超越的胸襟来捕捉人与天地的共生精神。山水的气魄不在庙堂里,它在自然的山林里;它也不在喧哗的浮光掠影里,而在深耕细作的心境与心胸的陶养中。正如今天我们讨论艺术,不再以其媒介的新旧与否来论定,而是以其领受艺术奥妙的能力和表现世界的魄力来评论。艺术的在场不再徒具视觉的形式主义,也不是花枪秀腿,是要有内在的精神气场,具有不可遏制的精神张力。陈建生的作品的整体面貌所寻求的是这种气场和张力,勾勒与布局都内化了自我的精神意识,这种格局应该是今天的大山水绘画要努力探索的。因为今天的人的世界知识和精神品质应该是更广阔和丰富的,但缺点是当知识泛滥、信息轰炸过度后,人的精神深度相反减弱,艺术判断的敏感倒降低了。再加以世俗的制度偏见或社会交往牵扯,常常将有意义的艺术忽略,或不以为然。这也是那些执着于艺术的人被忽视的原由。虽然陈建生生活在苏州,但他并不限于苏州一地,而是将自己的思考与实践放到中国山水哲学的奥秘之间,不受潮流、浮泛影响,精进于山水绘画的当代表现,是以自然哲学的深邃来指向当下人的境遇,以天地的无限和宏阔来涵养作为人的存在的意义。
今天的现实之繁复和出乎意料,都史无前例;但正因为如此,一个人能够滋养自我的精神,不沉落于渺小的无趣中,实在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白驹过隙,在天地间不过一瞬;能够领受启示辉光的,必然是要追求精神的永恒。真正的山水就是这种永痕的表现,放弃这一点,不再是真山水,也非真当代。陈建生的执着还将继续推动着他在天地之间遨游,以豪迈来感悟世间,将绘画的每一笔都化作自我的在场,并且是为了永恒。
2017年5月4日 于中央美术学院·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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